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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32:第十章 子瞻何罪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十章  子瞻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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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于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被押解回京,立即被投入御史台监狱中。当日御史台官员就向苏轼宣布,奉旨勘问其所做诗文谤讪朝政事。同时御史问道,自苏轼起向上追溯五辈,是否有丹书铁劵。丹书铁劵是皇帝赐给功臣的赦罪凭证,苏轼自然是没有。按宋代律法,犯有不赦的死罪,家族五代祖上有丹书铁劵,即可减轻罪责;其他较轻的罪过,则只能泽被三代。也就是说,越是大罪,丹书铁劵反而越有用、功效越久。如今问到五代,看来是大事不妙。



来人哪,把案犯带上来!

八月二十日,审讯正式开始。主审官李定的案头摆着《钱塘集》,这就叫明摆着的事,还有什么好辩白的,说吧!

所有的囚徒都是一样的,最先供认的,肯定是法官已经知道的。苏轼的诗并不好懂,他肚子里装的书太多,经常接二连三地往外倒,这使得他的诗中充斥着典故,有卖弄学问的嫌疑。不要说今天的人们离开注释肯定看不懂,就是宋人要想捕捉到诗中隐藏的含义,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第一次审讯,苏轼痛快地承认,自己在杭州时期写的《山村五绝》确有讥讽之意,其他作品并未干涉时事。



这几首诗我们在前面已经引述过,什么“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等等——这里面的嘲讪之意实在明显,几位御史上的弹劾奏章恰好都引用过。凭这样几首诗想治苏轼重罪,显然分量还有点轻。


御史们加大了审讯力度,日夜逼问。就在苏轼入狱时,还有一个官员身陷囹圄。他叫苏颂,后来官至宰相,在一个杀人案件的审判中,他涉嫌减轻凶犯的罪责而被弹劾,入狱审查。苏颂听到苏轼被严厉责骂,日夜诟辱,虽然没有受到严刑拷打,但是已经听得苏颂胆战心惊。

两天后,苏轼称没有与其他人有诗文往来。

又两天后,苏轼称别无讥讽诗文,再次坚称这类讥讽时政的诗歌没有寄与他人。

苏轼逐渐看清了路数,这些人要千方百计在他诗中找出置之死地的罪名,第二是多多益善地找出他的“同党”。

到审讯的第八天,八月三十日,苏轼决定招供。


中国古代,诗人、学者、官员,往往是三位一体的。而利用诗歌这种特殊方式议论时事,更是有独立传统、特殊门道的。

诗歌具有讽谏、教化作用,这是孔子的结论。《论语·阳货》中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大意是说,诗歌可以激发想象,考察得失,提高修养,批评时事。这里的“怨”,就包括了批评时政,反映现实,表达民情。孔子考订民歌,编纂《诗三百》,使之成为儒家经典之一的《诗经》,这就赋予了诗歌非同一般的地位——通过诗歌的托物讥讽,可以作为治国参考,匡补得失。事实上,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本身就是《诗经》中的句子。考察历代诗歌,从屈原到李白、杜甫、韩愈,如果缺了一个“怨”字,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一定是另一种样子。



不要以为这样就有了保护伞,可以随意写诗。因为诗歌还有另外一个传统,就是 “不直言君之过失[1]”,你要委婉地说、温柔地说、恭敬地说,哪有儿子对老子抽心挖骨、破口大骂的?自唐代以后,更是在法律上规定,禁止直接批评皇帝的言论,同时还列了一项罪名叫“指斥乘舆”,属于大不敬之罪。所谓十恶不赦,这个“指斥乘舆”名列十恶中的第六位。不管是写诗还是上书,或是当面直陈,假如从中读出不恭敬来,臣下就算摊上大事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这方面古代中国向来有很多发明创造,以至于中国古代史冤情无数,血债累累。



[1] 毛诗正义



第一种叫怨望。诗可以怨,可是对君王不可以怨,这叫人如何把握?第一个中招的大人物叫白起,他是战国时秦国名将,因病拒绝出任大军统帅。不能亲临一线就老老实实呆着,他竟然在秦国战败后嘟嘟囔囔发牢骚,指责秦昭王不听自己的建议,于是被赐自尽。



 说出来的牢骚叫怨望,没说出来总不至于惹祸吧?未必。汉武帝时的大司农颜异,被人举报犯罪,张汤审理此案。张汤对皇帝说,颜异有一次与人聚会,客人对朝廷某项法令有不同看法,颜异没有出声,只是嘴唇动了动,这说明他是在肚子里诽谤朝政。于是颜异被处死。不说话都能获罪,是为腹诽。



最离谱的叫死后造反。汉景帝时的名将周亚夫,他是开国元勋周勃之子,此人忠心耿耿,屡立战功,可是他说话太直,建言献策的时候经常不给汉景帝留面子。汉景帝招待他吃饭,可是不在他面前摆放筷子,周亚夫不知道此时应该赶紧跪在地上高喊“臣罪当诛”,反而找侍者要餐具。一顿饭也吃出悲剧来,周亚夫终于被抓住把柄关进监狱。狱吏问他为什么谋反,周亚夫说我都快死的人了,哪还有反心啊,狱吏说:你不在地上谋反,也会在地下谋反的!刚烈的周亚夫受不了这等屈辱,绝食而死。


这几个人都是因对皇帝的态度而被害,下面这个堪称历史上最早的“文字狱”。汉宣帝时有个大臣叫杨恽,他的父亲是前任丞相,外祖父是司马迁。这样的人物自然才华横溢,嫉恶如仇,于是被人污告对汉宣帝言辞不敬,近乎忤逆,逮捕下狱。被释后不再为官,常饮酒为乐,狂放不羁。他作了一首诗: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

种一顷豆,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

须富贵何时。

——拊缶歌



马上有人对汉宣帝解释说,南山当然很高,象征着皇帝;芜秽不治,是说皇上把国家治理得一片乱象;一顷豆,就是文武百官;落而为萁,就是任由官员散落荒野,这是在怨恨皇上罢黜他呢。汉宣帝听了这样的解释,将杨恽腰斩于市。


所以言论的解释权不在说话的人,而是在于皇帝,很多时候也在于小人。舒亶的弹劾文中,说苏轼“腹诽背毁,包藏祸心,怨望其上,指斥乘舆,大不恭矣”,这几个关键词彻底暴露了他们的嘴脸。苏轼明白,与其任由李定、舒亶这种人断章取义上纲上线,还不如自己主动训诂,把自己的话撂给皇帝。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证明自己是在“以诗托讽”,而不是“指斥乘舆”

苏轼供认的“以诗托讽”主要分为三类:

一是论新法扰民害民。这类诗作我们已经读过,不再赘述。清初学者王夫之说:“宋人骑两头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祸及多作影子语巧相弹射然以此受祸者不少,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 诚自取之矣。”按照王夫之的意思,苏轼是自作自受,他不应该替老百姓说话,而是应该明哲保身,老老实实地当奴才。王夫之虽然是一代大儒,也仅仅是封建家奴而已。倒是《宋史·苏轼传》中说:“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这话告诉后人,苏轼作诗不单单是发泄不满,也是为百姓说话,是有补于国的。不经意间,说出了《诗经》传统。


二是嘲讽为政不作为。比如“半年不雨坐龙慵,但怨天公不怨龙[1]”,这是讥讽朝廷大臣不任职,不能调理阴阳,却使人怨天子。


再比如“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2]”,来自一个寓言故事。是说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的早晨,日落是每天的结束;蝙蝠却认为日落是每天的开始,日出是每天的结束,争论不休。凤凰是百鸟之王,于是它们去问凤凰,飞到半路,遇到一只鸟说,不必去问凤凰了,凤凰在睡觉呢。以此讽刺官员不辨是非。而在给司马光的诗中,说“儿童颂君实,走卒知司马[3]”,这明明是为反对新法之人张目,盼望司马光上台!


[1]《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应》

[2]《径山道中次韵答周长官兼赠苏寺丞》

[3]《寄题司马君实独乐园》

三是指摘幸进之风。“近来愈觉世议隘,每到胜处差安便[1]”,讥讽朝廷用人,多是刻薄狭隘之人,不能容人。苏轼有一篇文章《日喻》,是说一个先天失明的人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有人告诉他说太阳的样子像铜盘,敲铜盘知道了,有一天他听到敲钟的声音,于是以为这就是太阳。又有人告诉他太阳像蜡烛,他揣摩一支形状像蜡烛的乐器龠,以为这就太阳。苏轼说,我们都想求天下大道,可是“道”这个东西,比瞎子认知太阳还要难以得之,只有脚踏实地,务实笃学, 才谈得上真才实学。苏轼感叹,过去朝廷以诗赋取士,读书人儒家、墨家、法家什么都学,好像无志于道,但是学问渊博;如今朝廷专考儒家经典,好像有志于道,但是多不务实,只会寻章摘句。苏轼哪里能想到,宋代以后,科举取士越走越窄,遂使中国文化的长江大河,成了文化酱缸。


[1] 《游径山》


苏轼的供状中,讥讽新进小人占了很大篇幅,引经据典,讲解细致,好像在跟审讯的人说,看,我是如何骂你们这群小人的!因为苏轼是个幽默大师,他喜欢捉弄人,当促狭鬼,也许在狱中兴致勃勃地写这样的供述,是一段快活的时光。


苏轼并不想牵连旁人,几次坚称这类讥讽诗作并未寄与他人。但是御史们已经搜集了旁证,他们甚至到大名府黄庭坚处搜来了苏轼的作品,内容已经不再局限于几年前的《钱塘集》。有时候为一句诗甚至被审问两天,他开始招认与一些朋友的交往,这其中交往最久的人是驸马王诜。苏轼与王诜多年来交情深厚,诗歌往来很多,涉及的谤讪诗也很多,他的《钱塘集》就是王诜刻版印刷的。有一年苏轼的外甥女结婚,苏轼从王诜处借得二百贯,后来又借一百贯,都没有归还,类似这些日常人情来往,甚至文房四宝、水果酒食的馈赠等芝麻绿豆,全都被拷问出来。

很多诗的解读是极为牵强的,明显是出于狱吏的重压。比如赠孙觉的“若对青山谈世事,直须举白便浮君”,约定不谈时事,谁谈时事谁喝一大杯。可笑的是,这样一句不谈时事的话,在御史的逼问下,也有了讥讽之意,这相当于茶博士提醒客人“莫谈国事”,于是茶博士涉嫌谤讪,真是说不得、不可说、没法说!

苏轼在杭州时,一寺内冬天开牡丹数朵,苏轼与知州陈襄作诗唱和,其中一首说:

一朵妖红翠欲流,

春光回照雪霜羞。

化工只欲呈新巧,

不放闲花得少休。

——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


这样一首咏牡丹的诗,竟然也被说成讽刺执政大臣到处擘画新意,扰民严重,让小民不得安宁。


就这样到十月初,苏轼承认有谤讪之意的诗作近五十首。

拿到了直接证据,还有诸多旁证,尤其是牵涉其中的都是反对新法的人,比如司马光、范镇、张方平、陈襄等等,这让御史中丞李定很是高兴。一天在散朝时,众官员都在向殿外走,李定突然说:“苏轼,诚奇才也!” 李定说完这句话,周围一干人等,没有任何表情,他们明明听见了,但是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点头,没有人惊诧,什么都没有。这确实有点尴尬,李定只好继续说:“虽二三十年所作文字、诗句,引证经传,随问即答,无一字差舛,诚天下之奇才也!”仍然没有人说话,汉代腹诽的那个颜异还动了动嘴唇,这些人无一例外,紧紧闭嘴。待李定走远,大家略微交换了一下目光,仍然是什么也没说,散了。



几年以后,苏辙在与友人的一次谈话中,发出了憋闷多时的怒吼:“子瞻何罪?独以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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