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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47:第十五章 翰林学士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十五章  翰林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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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沈从文因母病回湖南老家,在路上看到一则寻人启事,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抄录了这则启事:


立招字人钟汉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右边,今因走失贤媳一枚,年十三岁,名曰金翠,短脸大口,一齿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寻找弄回者,赏光洋二元,大树为证,决不吃言。谨白。


沈从文在信中说:“我一个字不改写下来给你瞧瞧,这人若多读些书,一定是个大作家。”



作家与官员都是吃文字这碗饭的,作家的作品叫文学,官员的作品叫公文。同样都是文章,有时候文学与公文迥然而异,有时候又很难区分。王安石写给司马光的《答司马谏议书》,这是两个官员在讨论改革问题,典型的实用文体,可也是一流的政论文、散文。司马迁的《史记》是一部史书,但它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写的好不好只有“寸心”知,是谁知呢,愚以为除了自知,还有你知他知,甚至还有“后人知”,这样才能称的上是关乎千古的事业。

汉高祖刘邦刚刚统一国家,陆贾就在他耳边唠叨应多读些书,刘邦是个不读书的家伙,不耐烦地说:“老子在马背上夺得天下,读这些书干什么?”陆贾反问说:“你从马上得天下,难道还能在马上治天下吗?”你刘邦再能,也还得靠文章治国、文化治国、文人治国不是?三国曹丕说:“夫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一个皇帝,把文章提到如此高位,自然是希望通过讲道理、有情感、打动人,得到民众的支持。从治理国家的角度讲,文风就是政风,官样八股文章之所以可憎,就因为它是无思想、无情感、无个性的“三无产品”,这种东西多了,百姓就不再有阅读的兴趣,实在是为政大敌。



走失了童养媳的钟汉福,三言两语描画了金翠的相貌,更难得的是语言个性鲜明,让人过目不忘,难怪沈从文兴致勃勃地全文抄录。想必沈氏文章,一定是从民间汲取了很多营养的。


现在苏轼从一个作家变成了皇帝的秘书,他的一项重要工作是起草公务文章,吟诗作赋的时间大大减少,以至于欠下不少文债,给朋友写信一再解释,请求宽限时间。升职翰林学士,皇帝赐给官服两件,金腰带一条,镀金银鞍马一匹。每日五更时分即起,更衣洗漱,然后靠在椅背上小憩一会儿,待神完气足,出门骑上御赐的高头大马,直奔皇宫,家中小儿尚在熟睡中。一天国事已毕,已是晚间,经常半夜才能休息。


苏轼  职事帖

翰林学士的办公处叫学士院,实际上就是皇帝的秘书处。为便于皇帝随时宣召,翰林学士轮流宿值,以便第二天发布圣旨。苏轼当值时,常工作到深夜,天气寒冷时,太皇太后会送来蜡烛与热酒,以示慰问。有时候他觉得今晚不会有什么事,于是多喝一杯酒,带着微醺,信笔写字,心手双畅。结果恰在这时太后宣召,赶紧漱口洗脸,通过学士院的小门,一路小跑到达内廷。对多数人来说,跑个腿办个事,都抢着去干;领导一说写文章,转头下属全跑光了。苏轼恰恰相反,他曾经说:“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苏轼文集》中,现存几百道苏轼起草的敕书、诏命、口宣、批答、国书等公文,大概对这些固定格式的与套路的文章,他也同样是以一颗文学之心、在畅快适意的状态下写成的。

 

一次苏颂、刘颁与苏轼闲聊,二人说:“我们少年时读的书,老来就忘了”,苏轼谦虚地说自己也是一样。二人说:“我们从前读书,都是作一些笔记抄录,过后才能勉强记得,看你们兄弟二人未尝抄录,而下笔引据精切,乃是真记得也。”苏颂与刘颁并不是恭维,南宋时的洪迈也曾有所耳闻。洪迈用四十年时间写了一部《容斋随笔》,此书融历史、治世、文学于一炉,宋代以后的人们要想了解经世致用之学,这是必读书目。这人也当过翰林学士,有一天起草了二十多道圣旨,忙活完毕,在院子中遛弯踱步。见一年老书吏,年八十余,自称见过元祐年间的学士。洪迈说:“一天之内起草二十多件文书,想苏学士也不过如此吧?”老者说:“苏学士敏捷亦不过如此,但他写文章时从来不用翻书。”


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人,去年还在为不知如何安家发愁,如今他已富贵。苏辙也已调回京城,先任右司谏,后又任起居郎、中书舍人、户部侍郎、御史中丞。转瞬之间,苏氏一门,达到极盛。富在深山有远亲,何况在繁华的京城。有一故人与他们兄弟有旧,来求苏辙,希望谋得一个差事,苏辙秉公办事,迟迟没有遂其心愿。这人于是来求苏轼,希望苏轼找弟弟通融。苏轼当场编了一个故事,说给他听:


有一人很是穷困,无以为生,于是去盗墓,希望挖一些金银铜器。挖了一墓,只见一人裸坐,说:“汝不闻汉世杨王孙乎,裸葬以矫世,没什么东西能帮到你。”又挖开一墓,只见是一帝王,说:“我是汉文帝,临死前诏命墓中不得陪葬黄金美玉,全是陶瓦器皿,瓶瓶罐罐,同样帮不到你啊。”又见二冢相连,掘开一个,见一人说:“我伯夷也,饿死首阳山下,帮不到你。”盗墓者叹息说:“我用力如此之勤,却无所获,再看看另一个墓吧,也许有所得。”墓中的伯夷说:“劝你还是到别的地方看看吧,你看我形骸如此,我兄弟叔齐,怎么可能帮到你呢?”

    故人听了,哈哈大笑,告辞而去。



这就是苏轼,信手拈来三个典故,串起来就编成极具内涵的笑话,即所谓“雅谑”。西汉时有个人叫杨王孙,久居长安,家有千金。临终嘱其子说:“吾死,裸葬,以复吾真。”他对劝告的亲友说:“厚葬无益死者也。”死后裸葬于终南山。伯夷叔齐是商朝遗民,二人耻食周粟,逃到山中采薇而食,饿死首阳山下。苏轼作了半天铺垫,最后自比伯夷,将苏辙比作叔齐,当然是向故人表达自己的守节之心。穷且益坚,固然不易;富贵已极,而不改君子固穷的本色,则尤为难能自古贫寒之士发愤努力,终于逆袭成功的励志故事层出不穷,可是故事往往只讲一半,一些人富贵了、发达了,然后奢靡了、腐败了、堕落了、祸事了,这种荒唐事自古屡见不鲜,今后也还会发生。如果我们真能记住苏轼讲的故事,也许能对洁身自好有更生动的理解。


苏轼的亲戚蒲宗孟,这人也是当过翰林学士的,他写信给苏轼说,近年来别无所得,惟有对养生之道体会颇深。他向苏轼介绍自己的养生之术,每日洗脸两次、洗脚两次、隔日洗澡一次。洗脸分为“小洗面”和“大洗面”,“小洗面”只是洗脸换一次水,由两个佣人侍侯,"大洗面"换三次水,擦洗至肩部,由五个佣人侍侯。洗脚也分为“小濯脚”和“大濯脚”,“小濯脚”只洗至脚踝,换水一次,由两个佣人侍侯;“大濯脚”换水三次,洗至膝部,由四个佣人侍侯。当然喽,洗澡同样分为“小澡浴”和“大澡浴”,“小澡浴”用水稍少,由五、六个佣人擦洗按摩全身;“大澡浴”用水多,用八、九个佣人擦洗按摩,还要用各种中药,洗后穿的衣裤要用名贵的香料薰烤。这一套享乐方法,浪费点清水倒也没什么,可那时间也像流水一般,消耗在这种无聊的享受之中,更不要说消耗那么多人力,只为伺候他这一位高官。苏轼对此很不以为然,也毫不客气,他给蒲宗孟回信说:“闻所得甚高,固以为慰。然复有二,尚欲奉劝。一曰俭,二曰慈。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半生东奔西走挨累,眼见老去,于是善待自己的愿望越发强烈。韩维,他的哥哥是韩绛——韩氏一门在宋代出过七个宰相,堪称第一旺族。韩维在知许昌时,春天时常每日在西湖设九个客座,嘱咐门吏有读书人经过就邀请入内,客满辄与众人饮酒终日,不问客人是何来路。有人问:“没有遇到过不对脾气的人吗?” 韩维说:“你还年轻,哪里知道。我老了,不知还有几春,如果非要等能坐在一起饮酒的人,那我就没有几次快乐日子了,而春天亦不等我啊。



苏轼 覆盆子帖

韩维的宴饮方式的确很别致,也很古雅。官场应酬,一般目的性很强,谁没事凑在一起胡吃海喝,多数时候都是被风气绑架、不得已。韩维能超越这些俗务,颇有“行乐须及春[1]”的诗意。他致仕以后,女婿去拜见苏轼,说韩维自以为日子不多了,打算沉浸于酒色歌舞之中,以娱晚年。苏轼说:“正因为已到了残年,才应该做些自家事,不应该耽于声色犬马之中。”他给韩维的女婿讲了一个故事:


[1] 李白《月下独酌》。

从前有一位老者,平生未尝参详禅理,而对死生之事极为了然。有一天他突然要求置办酒席,大宴亲朋。酒至半酣,老者说:“我今日要走了”说完果然气息奄奄。几个儿子齐声呼唤,希望老爷子临终留句话,以为后世家训。老人说:“只且第一五更起。” 儿子不明白什么意思,老人说:“只有五更起来,才可以办自家事。日出之后就干不了了。” 儿子们说:“咱家比较富裕,哪里用得着早起?家中的事,都是自家事,哪里有分别?” 老人说:“不。所谓自家事,是死时带得走的东西。我如果平日忙于添财置产、衣食劳碌,那我今天要去了,又有什么可带得走呢?”

苏轼对韩婿说:“请转告你岳父,赶紧预办自家事,不要把精力浪费在醇酒美妇上面。最好想一想,临终时自己能带走什么?”


苏轼所说的“自家事”,应该是参透世间功利的修养功夫。真的到了人生旅途的尽头,是否能带走什么,苏轼也不敢肯定。每日或读书自娱,或发呆凝思,或杖履桥东,这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做的才是自家事,才是生命浓缩的精华。也许他那些光照千古的文字,都是在这种心境下完成的吧。


前期文章链接:


丑哥:水果有意见

海豚:我们走在未知的路上,也曾凝望花朵的方向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46:第十五章 翰林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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