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难免谈谈人生这回事儿，可就是有人说了，“爱谈人生，是一种病”。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两肋插刀的兄弟，可就是有人说了，那是“把刀插在朋友肋上”。

谈人生的，可能想谈的不是人生，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里呢？王朔告诉你。交朋友的，交到的可能不是朋友，他但凡有芝麻大点儿事，你都得把命别在裤腰带上。你交到的不是朋友，是什么呢？王朔告诉你。

© Arunas Zilys

文 / 王朔

我曾有个伟大的爱好——谈人生。

每次实践这个伟大的爱好时，有好几个瞬间，我都找到了一种伟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对此爱好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

那万恶的一天啊！让我现在想起，依然心有余悸。

那天，我谈人生的对象是一个年轻而清秀的姑娘，有一双忽闪的大眼睛。

我敢打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谈人生对象了。

地点是在一个很有情调的咖啡馆，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谈人生。

我也敢打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谈人生地点了。

窗外阳光明媚，蓝天白云鸟语花香，这天气也很适合谈人生，但我不敢打赌。

©Edouard Manet

因为，我觉得有些时候小雨淅沥的天气，也挺适合谈人生的。

谈人生的套路我已烂熟在胸，忆往昔，看今朝，展望未来。

看着对方明亮而纯净的大眼睛，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喝了一口咖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娓娓道来。

人生啊，你怎么这么可爱！

无论怎么谈，你都没意见。无论怎么谈，你也不会厌烦。

那天我状态特别的好，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就像一个钢琴大师演奏着最美的乐曲，让听的人如痴如醉。

对面的姑娘显然也进入了状态，她不断点头，不断重复说着“您说得太好了”、“您说得太精辟了”诸如此类的话。

当我侧过脸45°微闭双眼幽幽说到“其实，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时，我用余光看到姑娘一脸崇拜的表情，让我异常满足。

我一边说，一边喝着咖啡，这时候我很后悔——下回谈人生再也不能喝咖啡了。

不经喝！还特别贵！一定要喝茶，可以续杯。

正当我口沫飞溅意兴正浓的时候，姑娘的手机响了。

我有一丝不快，但仍然笑了，保持着一个职业谈人生者的风度，示意她接电话。

姑娘抱歉地一笑，拿着手机出去接了。

隔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有些意兴阑珊，突然下腹一阵痛意，来得异常迅猛。

©Konstantin Korovin

我朝一个疑似厕所的方向走去，在一个拐角，我忽然听到那个姑娘的声音。

“嗯……还没呢……有个二子跟我谈人生呢！都两个小时了还没谈完！那人肯定有病！”

听到这，我身子打了一个激灵。

从此，我就落下了个病根，一跟人谈人生就打激灵。

但我还是无法舍弃这个伟大的爱好，所以我现在调整了一下谈人生的路数。

我不再谈：“有目标的人生才是伟大的人生”，“三十岁以前应该知道的人生哲理”什么的。

而是：

“你几月的啊？”

“哦！你是射手座的啊！射手座的人向往自由喜欢挑战，所以你的人生充满刺激与意外。”

“让我看看你的手，你的感情线很乱啊，看来你这辈子至少要经历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Konstantin Korovin

但我渐渐发现：

谈人生改变不了人生，与其说人们喜欢谈人生，不如说人们更喜欢有趣地谈人生。

这不是大师想要的，我要找个真正能谈人生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了！

在幼儿园门口，我拉着一个孩子，一脸真诚地对他说道：

“帅哥！我看你骨骼清奇，耳聪目明，定是一个不凡之人！你我谈一下人生如何？”

©Max Liebermann

把刀插在朋友肋上

咱们刚从树上下来那会儿，直起腰四下一看，草原上，大河边，森林里到处走的都是大野兽，猛犸呀，剑齿虎呀，恐龙什么的。想吃口肉太难了，一个人打猎，十有八九让人家当猪打了。

这就要交朋友，一群哥们儿傍着肩出去找吃的。喊呀，追呀，逃啊，扔石头啊，说是打猎，更像是打群架。社会是怎么形成的？就是一帮猿人在共同的群架生涯中觉得彼此再也分不开了。

即便这样，一帮哥们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也不见得每天能打着东西。据阿城说，那帮猿人打猎也是个幌儿，成群结队出去其实是拣骨头。大牲口吃完肉，这帮孙子冲上去拣一些骨头砸开了含在嘴里狂吸，所以研发石斧，所以山顶洞里一地一地的骨头渣子。

©Armand Guillaumin

在那个年代，人一点都不高级，只是食物链最后的一环，打扫餐厅的。生活多残酷啊！有朋友的尚且如此不堪，没朋友的，估计只能默默地饿死，生下来就没吃着东西，生扛几年，也就默默地回去了。

这之后，几十万年过去了，大牲口基本都吃光了，活着的也都当了俘虏，关进动物园，再出门，满视野走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虽说也是些衣冠禽兽，但还没听说有像豹子的，看见身子骨弱的，当街就追，直到咬死而后快，生命安全不那么悬了。

生活也好了，只在兜里揣着几张印着人头相片的纸条。想吃肉，进饭馆，买生的；回家做。总而言之，用不着齐心协力搞饭吃了。

这时朋友在实用意义上其实已经没什么用了，剩下的理由都是扯蛋，分享快乐呀，分担痛苦啊，朋友多了好办事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啊，都不是要命的事儿，都是闲的。

©Ernst Ludwig Kirchner

或者是不踏实，内心没有安全感，对人类没信心。还是估计有一天，早晚轮到人吃人，多交些朋友预备着。还是那个古老记忆难以磨灭：人，一旦走了单儿，什么东西都能吃了你。

从那时起到如今，人改了很多生活习惯，穿衣裳了，刷牙了，进屋敲门了，不见一个挨一个随便往地下躺了，想拉想撒也知道到指定的地点行事了。

就是这种好扎堆儿，好往一块凑，不敢一人待着的习惯没改。谁最累呀？朋友最累，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你结婚了，他来喝酒；你有钱了，他来帮着花；你进监狱了，他没影儿了。这叫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个的事。

第二累，他的事就是你的事。他闷了，你得陪他说话；他要做事情，你要帮他找关系；他找了一蜜，甭管什么操性，你得当嫂子维和；他跟谁急了，等于你也急了，你还当自己人缘广呢，他那里已经替你和一片人绝了交。

©Konstantin Korovin

现在社会已经文明了很多，法院也开始管百姓的鸡零狗碎了。我年轻的时候，人民内部的矛盾都是人民自己解决，经常有这样的事发生。你老实巴交在屋里待着，你一铁哥们儿哭着进来，说被谁欺负了，你没有别的选择，必须立刻低头满世界找砖头，义无返顾地跟着他出门，外面是刀是枪等着你，那全是你的运气了。

这叫为朋友两肋插刀——把刀插在朋友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