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夜话丨幸福感是能留住人的

前阵子湖州市和安吉县负责人才工作的领导们分别都来了ACDC和DNA，留了个课题给我们，让我们思考下如何能吸引更多年轻人留下。

在我最喜欢做的几件事情里面，有一样就是躲在小黑屋里写写画画，然后找人一起聊聊天，聊完再去写写画画。数字游民公社的构想和设计，就是这么完成的。

数字游民公社是个为乡村聚集年轻人的解决方案，不适用于城市，但人性本都一致，人的聚集在底层逻辑上全都相通，因而相当于是要在同一个操作系统上要设计出一款不同的APP。

ACDC写写画画的角落

“乡村不如城市”与人才流失 

现在各地都在吸引人才，出台了很多政策。我以前没想过我们这个人口大国有一天也会发生到处缺人的现象，一会儿是出生率下降了，一会儿是某某地区人口流失了，一会儿又是什么城市出台了一个惊人的人才招引政策，弄得像是生活在一个人口千万级的小国似的。

过去关注乡村比较多，知道乡村的人口流失是实实在在的。跟各位乡镇干部交流，他们报出来的人口数字都有一个户籍人口数一个实际在住人口数，两者常常相差甚大。这种现象的全国性一致是我到了安吉才感受到的。

以前觉得可能比较贫困的地区人口流失现象比较严重，回到浙江发现富裕乡村也一样，有钱的村民在家乡盖完大屋光宗耀祖之后，也买房进城了。

我有个总结不知道对不对，我老是觉得中国的农民是只有家乡自豪感、没有乡村自豪感的，所以一有机会还是跑了。接触乡村工作多了以后，发现“乡村不如城市”在很多人心目中是个默认设定，很难改变。这当然是个停留在上个时代的观念，但这次要聊的不是这个，不扯开了。这次要说的是最近的新发现。我是因为接触了城市命题之后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不单是乡村遇到的观念问题，中小城市也是一样。

人类的大脑像个中药房的抽屉柜，是用标签管理信息的。当我们回忆某种东西或者某件事或者某个人，我们就依着标签去抽屉里翻找。标签么，不能包含过于复杂的内容，必须简洁，因而必然是要被压缩过的。

待到互联网时代来临，大脑接收的信息级数增长，要管理好必须压缩再压缩、简化再简化，存在抽屉的内容也日渐标签化，直到简化成“乡村不如城市”这样的口号式结论。一件事，一旦坍塌成结论，除非有重大外力冲击，怕是就再难改变了。

人才招引有多难 

我们身处的时代虽然人人都在喊变得太快，但具体到每天却是一点点演进的，生活的大部分变化并不会激烈到像是“疫情开始了”、“疫情结束了”那么冲击力强大，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过了很长时间、不经心地回头一看，才发现已经沧海桑田。

比如我们的乡村，实际上早已沧海桑田，大部分人却还不曾好好打量，打量了也不曾想想那样的改变到底意味着什么，抽屉里于是还存着那张“乡村就是不如城市”的字条。

要不是因为需要认真思考一下小城市的处境，我抽屉那张“小城市不如大城市”的纸条也还静悄悄地躺在那里。我们的社会主流意识当中几乎无意识地默认“乡村不如城市、小城市不如大城市”，导致了许多人认为的“人往高处走”等同于乡村往城市走、小城市往大城市走，结果就造成了我们超一线城市不断膨胀、而许多中小城市和乡村人口不断流失。这让很多地方负责人才招引工作的干部们处境很为难。

为了增加他们的工作难度，近年各地出台了各种鼓励政策相互竞争。我们身处的湖州强邻环伺，一个小时车程到杭州，一小时三刻钟到苏州，两个半小时外就是上海，都是亿万城市俱乐部里坐头排座席的，基本上算是三个人才黑洞，吸进去就出不来的那种。

湖州在大户人家的吸力半径中，每年还能有十来万净流入殊为不易，已经尽显各级干部的敬业用命，但还是要防着来都来了的人才再被吸走。能来，还要能留下，湖州面对的局面一直处于“不容易”到“严峻”区间内的某个位置。

目前吸引人才的鼓励政策本质上就是利益诉求。毫无疑问，利益诉求很直接，见效快，但也因为是个明确量化过的方案，很容易被拿出来比较。这就像是比武，从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面对经济体量更庞大的兄弟城市用军备竞赛思路是没有胜算的。以这样的简单逻辑推理，湖州仅用利益诉求肯定不够，应该还要有其它路径。

以OOdi颂歌图书馆为案例 

可能的路径，就是比不出第一的“文”。“文”么，各有所长，各有所爱，最终的结局大概率会是一个“各生欢喜”，那样就太平了。我们看着城市从传统形态发展而来，短短几十年间就变成今天高楼大厦的模样，便也不禁会去想象城市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好莱坞为我们提供了无数大师级的想象，但除了视觉上的冲击之外，除了炫酷到近似神迹的未来科技，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憧憬的地方，尤其是对于生活。讲故事的人总是在设计更具有戏剧性的背景，而戏剧性总是不太正常的。值得希冀的明天，至少应该还是个正常世界的，而且应该是个更美好的正常世界。

所以，撇开那些被娱乐作品规范过的想象，我们认真的问题是：城市的进化，离我们最近的下一步会是什么？

做ACDC企划的时候，我们找了很多参考案例来学习，很多都是城市中的，其中最喜欢的是赫尔辛基的Oodi颂歌图书馆。在互联网的冲击之下，传统图书馆被逼着转型，美国有不少社区图书馆在向共享学习中心（Learning Commons）升级，Oodi颂歌则可以看做是一次集大成的尝试。

颂歌的特别之处在于，图书阅览在那里不再是主要功能，图书区只占据了不大的一个地盘，整个图书馆更像是借着图书馆的旗号为赫尔辛基市民提供了一个可以闲坐和聚会的地方。

案例学习有点像是在做逆向工程，要在有限信息中倒推出背后的动机和逻辑，不管如何精心地拆解和分析，都难免会有偏颇或者错误的地方，但好在底层逻辑总是简洁干净，是足够仔细就能被识别出来的。最后我们发现Oodi颂歌可能提供了某种解决城市社会问题的线索，好像还很适用于中国。

赫尔辛基OOdi颂歌图书馆

社会问题需要社会解决 

不可思议地，仅仅只花了二十多年，我们就普遍从祖祖辈辈以来一直生活着的熟人社会，一举转变到缺乏邻里社交的陌生人环境中。附近消失了。

放在历史维度来观察，这种变化简直就是在一眨眼之间完成的。这不是刻意规划的结果，而是很多股力量的分头努力，共同形成的现状。然后，一群没有童年玩伴的孩子成长起来，一群不善社交甚至自认讨厌社交的年轻人出现，缺乏社交环境的年轻人正在相亲，或者干脆不结婚了，中年人面对压力无法纾解而产生的心理问题也越来越普遍。

不巧的是我们又正在奋勇迈入老龄化社会，眼看着孤独死将越来越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社会问题。发生在每个个体身上的事都可以只是个案，但如果这样的个案普遍发生，那么这就是社会问题了。现代社会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很多人的幸福感缺失，关键问题不在物质上，而在社交上、情感满足上。

社会问题需要社会解决。我们作为个体是很难对抗环境的，环境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我们的行为。在一个环境中怎么行为是最简单最低成本的，我们便会默然照做。我们甚至都不会有“尽量晚一点投降”的想法，因为连对抗的意识都不曾产生过。往往要在很久以后，在完全适应了环境之后，我们才会回头一看发现一切已经全然改变。然后就会产生一种无法抵抗环境的无力感。

那么，城市进化的下一步，也许就是要响应需求发展出一套能缓解甚至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也许就是一种全新类型的市民中心。Oodi颂歌于是就有可能是个漂亮的样板。

想象一下，如果在湖州这样城市，或者安吉这样的县城，有一个开放给大家使用的、提供公共服务的空间，以空间本身的设计感、现代感为表面，内在逻辑是以鼓励社交活动、促成人际关系建立为目的，让人能够在这里认识新朋友、跟老朋友相聚，一定会让很多人对这座城市的感受为之一变。我们很难对地标建筑产生什么深刻的情感，但是对人可以。

当自然演化而来的整体社会环境已经不再支持熟人社会的建立和存续，则只有以公共设施和服务来扭转局面，所以这应该被当作基础建设来对待。“要致富先修路”是我们对基础设施重要性的朴素认知。应经济发展的需求，我们现在都深知交通设施建设的重要性；在现今这个发展阶段，我们看到的是社会需要以基础设施来打破陌生人社会，通过建立人际关系而提升市民幸福感和归属感。

我相信幸福感最终是能留住人的。毕竟生而为人，幸福才是最终极的追求。

茶山夜话专栏

本专栏作者许崧是长居大理的旅行作家，社区研究者，DNA（安吉数字游民公社）和ACDC（安吉创意设计中心）项目召集人。许崧将在这里持续和大家探讨用创意设计解决乡村问题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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