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野：豫章路上的蝴蝶飞到我窗前

题图：红珍。

豫章路上的蝴蝶飞到我窗前
——悼念红珍

作者：南野

【雪中莲】

虽然早有预期，但是看到消息的时候，还是震惊。

连日来，我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里，什么都干不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群，有很多朋友都去南昌看望红珍。最远的是一枚和大灰狼，跨越重洋，不远万里。

斗鱼从南昌回来之后，号召大家为红珍唱歌祈福。

老稻去南昌的当天，我刚刚把《雪中莲》听熟。正在我的小屋里录像：弹吉他、吹口琴，手忙脚乱。

“你能在医院多待一会儿吗？我录了首歌，等一下上传，你帮我放给红珍听。”我看见他发了与红珍的合影，心里有点着急了。那时候我正在电脑上做最后的处理。

“不急，我可以一直在这待着。”老稻说。

这首《雪中莲》其实以前做篆刻小视频的时候，用口琴吹过一个片段。当时做完了还发给红珍，撺掇她学。红珍欣然答应，后来就在她的主页上看到了。好听至极。

我当时说，这首歌就好像是在写你一样。她没说什么，但以她的性格，我估计她肯定认为：对，没错，我就是这么棒。

这个印象源于此前写过的一篇文章，叫做《红珍，我不在乎的，伤不了我》（好可惜，原文链接已经找不到了）。

她看完了之后，回了我一篇，里边有句话：“我有那么好吗？我有！”

我很喜欢红珍的这种自我欣赏的人生态度。

我记得我哥当年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考了个全班第一，年级前三。老师还特意在班上高调表扬了他。

为这个事，他还写了个作文，大概意思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遇到好事，得了第一，就要开心地笑，放肆地笑，毫不掩饰地笑。说完还不忘挤兑一下同班那几个学霸：每次得了第一都不好意思高兴，眉头皱得紧紧的，生怕让别人看出得意来。

“嘛呀？何必呢？高兴一下又能怎样？”

老稻和红珍能这么熟，想来也是性格都差不多，所谓“英雄惜英雄”。

我是两年前认识红珍，并且开始关注她。那时候，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看她的朋友圈。

红珍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文字。早期写的东西还放在公众号里，后来大段大段地就那么发在朋友圈上。想来也是因为编辑公众号太繁琐。好在一枚把文字编辑工作承担下来，只要红珍发圈，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在园地的公众号上看到，编辑得十分用心，清晰。

【看开】

我爸前些日子也不是看了什么书，语重心长地跟我分享。说人生在世，看事、看人，有这么几个阶段：看到，看见，看清，看懂，看透，看开。

我不知道前几个阶段，红珍是怎么度过的。等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看开了。

作为一个癌症患者，能够将自己罹患绝症的事看开，我想，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

红珍从不避讳谈论自己的病，也从不避讳谈论死亡，尤其是自己的死亡。每当我问起她的病情，每一次她都详详细细地列出来，自己的各种数值、指标。为了帮助我快速理解这些数值，她会很贴心地告诉我，多少是正常的，她从原来的多少降到了多少，简单说，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么大段的文字，想来每一个问候她的人，都会得到这种详细的解释。用个很不恰当的比喻，《阿凡达》里有句翻来覆去说的台词：

“I See You.” （我看见你。）

红珍的意思是：我看见了你的关心，也真心回应。

虽然是文字，但也能感受到语气的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或者刚刚看到的社会新闻。这让我觉得，红珍好像早就将灵魂从肉体里抽离出来。她在观察自己，同时用灵魂在和周遭的亲人、朋友交流。

【能量】

去年，三十多人聚集在一个卡拉OK的大厅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红珍。非常开朗、可爱的一个人。见到真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和癌症战斗了六年的英雄。

那次聚会之后，我们的对话多了起来。我觉得红珍就是那种，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并且愿意跟她说的人，有任何心事都可以找她倾诉。

我们曾经就我的焦虑进行过一次短暂的探讨。红珍的话总结起来就只有三个字：

要自信。

我翻过她的朋友圈，翻过无数次。因为她把所有的感受，文字，照片全都发在朋友圈里，并且没有设置任何期限。翻到数年前的照片，我发现，那就是个清纯可人的小女孩，一脸的稚气和懵懂，一脸青春的严肃。随着年龄增长，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增多，而且几乎每张照片里，她都在对着镜头微笑。

我想，这一定是个很喜欢自己的人。

喜欢自己，就是热爱生活的起点。

也就是她那句著名的鸡汤“我不在乎的，伤不了我”的来源。我的理解是：我看我自己，从头发看到脚底，哪里都是很好的。如果你不喜欢我，甚至攻击我，那只能说明你有问题。这句话红珍送给我，让我受用终生。我打算将来传给我儿子。

这可能就是那团能量的来源。

【把身体当作工具】

去年，我记得她在日记里写，刚刚出院回家就开始大扫除，洗衣服，甚至自己修水管。

几乎所有的朋友看到了，都劝她不要这么拼，毕竟还有病在身。红珍呢，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复：确实挺累的，但是没关系。

这一点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参透的。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工具，而不是易碎的珍品。说实话，我现在只能参透一点点，也就是说，“看懂”。我现在也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工具。就像我的吉他，我的口琴，或者是一把铁锹。坏了就修，生锈了就保养，但它的真正使命，是完成我们要做的事，而不是被供起来，被宠着。

去年下半年，我们全家都在生病，我更是翻来覆去，简直被折腾掉了半条命。年初的时候就感觉体力大不如前。听我媳妇说，我每天都在叹气。

后来我突然想起来，如果是红珍，她会怎么做？有病就去积极地治病。身体虚弱，就开始保养。于是，我从春天开始，骑车，撸铁，有意识地控制饮食。到了现在，我的腰围缩小了，身上比以前有力气了，晚上入睡也没有以前那么困难了。

所以后来，只要遇到过不去的事，我就会想，红珍会怎么看。慢慢地，我发现好多以前能令我发指的事情，现在都像风中的屁，前调恶臭，中调和尾调都被风吹散了。

拜红珍所赐。

【送别】

前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各个群里的朋友在打听：红珍怎么样了？一天没她的消息了，想问又不敢问。

“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园地的作者平静说。没过几天，这姑娘居然去了南昌看望红珍。

“我们多给她唱唱歌吧。”斗鱼号召大家，在红珍最后的日子里，用歌声来为她缓解疼痛。让她知道，还有那么那么多人都在关心着她。

说这话的当天晚上，我还在翻谱子，想找一首适合此时此刻的歌，翻唱录下来发给红珍。结果第二天，老稻在一个小群里说：

“红珍走了。”

我当时看着这四个字，愣了半天。这种感觉就像是：我驾驶着一艘破船，之所以能在海上航行了好几个月，还能全须全尾儿，完全指望着沿途的灯塔。结果，有一座灯塔突然倒塌了，连同它的灯光一同消失了。

那一整天，我都有点失神。后来突然想到，我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就录了这首《送别》。做小视频的时候，从四处收集了很多红珍的照片，贴在歌声之上。

我没有用她住院以后躺在病床上的照片，一张都没有。所有被我选中的，都是她的生活照，旅游照，总之，好看的照片。这很可能是很多朋友对红珍的最后印象。

留下的，都是美美的才行。

【往事如风】

我看见很多朋友也都行动起来。斗鱼牵头，搞了个献花的活动，号召大家捐款买花，多余的部分全部送给红珍的家属。还有群里的往事如风大哥，一直帮着张罗买花的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上一次，也就是去年，红珍和一枚来北京的时候，有位往事如风老先生主动提出，要全程接待，开车带她们满北京城地逛。可谓无微不至。老先生和我们一样，被红珍的坚韧所打动。

今年，就在红珍弥留之际，老先生内心挣扎了许久，据说在深夜给老稻打了电话，说想去见红珍最后一面，“不去的话，心里过不去。”

老先生让女儿帮忙买了机票，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坐飞机。就为千里之外去看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这个事，我认为，无论放在哪里，都可以传为佳话。

老先生是个性情中人，快意恩仇，至纯至真。

在这儿，往事如风，斗鱼，请受小弟一拜！

【如果是我】

其实前几天斗鱼他们搞这个献花活动，包括在红珍弥留之际去探望的行为，有些人是提出了异议的。认为这是一种对病人家属的打扰，给人家添乱。甚至说，这是一种作秀的行为。

后来老稻很温和地解释了一下：最后这几天，其实家属都没什么事可做了。与其看着她受罪，还不如接待一下朋友。无论是红珍，还是她的家人，都能稍微从病痛上分分心。没准是一件好事呢。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进入到最后的阶段，我最希望的是什么？

背负着漫长的，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短暂的睡眠，就算醒着也十分疲惫。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后事早就交代完了，和家人的话也说完了。这种时候，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希望我所有的朋友都能来看我，给我献花，给我讲讲笑话，为我唱歌，逗我开心。我想看着朋友们都朝气蓬勃，对生活有无限的向往。他们都高高兴兴的。

甚至在临终之际，我也希望家人和朋友都围在我床前，看着我的生命慢慢从身体里消失，就像看着我远去的背影一样。我就知道，这世界还有很多人爱我，在我离开之后，会想念着我。

所以，我认为大家为红珍做的这些事情，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值得称颂的。

至少在我看来，群里的这些山南海北的朋友，在这几天是一个大家庭。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真正体现出人情味，真正让我感到了温暖。

我想，这也是红珍愿意看到的，并且会很高兴。

【豫章路上的蝴蝶】

有一件事一定要说一说。

就在红珍往生的当天下午，我站在院子里发呆。忽然间，有一只蝴蝶飞到门前的三角梅上面。吸引我的是，就算我拿出手机，非常近距离地拍照，它也没有飞走。

我看到它把每一朵花的蜜都轻轻啄了一下，在我面前飞舞了很长时间。最后才依依不舍地飞向远方。

有幸拍下了几张照片，也没当回事。等我回到电脑前，在手机里翻红珍照片的时候，突然想到，简直是醍醐灌顶：

豫章路上的那只蝴蝶，飞到我的窗前，来看我了。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就是化蝶的红珍。那么优雅，那么愉悦，在空中划出的每一道弧线都那么优美。我想起来，远去的时候，那只蝴蝶还回旋了一圈。像是在说：

“我要飞往天堂了，你要好好的呀。”

（2024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