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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丨她们相继出走,都没有再回头

维罗阳光 2023-11-30

我们为什么缺少特立独行的人生态度?



我与姐姐张爱玲

张子静




张爱玲,中国现代作家,原名张瑛。1920年出生在上海。1944年张爱玲结识胡兰成与之交往。1995年09月08日,适逢中秋节,张爱玲因动脉硬化心血管病逝世于美国加州,终年75岁,谨以此文纪念张爱玲逝世21周年。

以前评介我姊姊的文章,或多或少都会提到她的显赫家世。这可能因为与她同时代的作家,没有谁的家世比她更显赫。她的祖父张佩纶,光绪年间官至都察院侍讲署左副都御史,是“清流党”的要角。她的祖母李经(王寿)(菊耦)是李鸿章的女儿。李鸿章在朝四十余年,官至文华殿大学士,无日不在要津。她母系的黄家——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和后母系的孙家——曾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的孙宝琦,也都间接或直接的对我姊姊有所影响。


一家子的财产都是
三祖母陪嫁过来的


我的大伯父早逝,二伯父大我父亲十七岁;他们是我的第一位祖母朱芷芗所生。第二位祖母边粹玉并无生育。第三位祖母(李鸿章之女李菊耦)生了我父亲及两位姑姑;但大姑姑早年在杭州病故。我祖父一九○三年去世时,二伯父二十四岁,我父亲才七岁,姑姑两岁。

我祖父是个清官,一家子的财产都是三祖母陪嫁过来的。祖父去世后,表面上是三祖母当家,具体事务则由二伯父料理。祖母省俭度日,二伯父也不尚奢华。三祖母一九一二年去世后,家里仍残留着封建习俗与家规。长兄如父,长嫂若母,我父母婚后与他们同住自然觉得很拘束;我母亲因而常常回娘家解闷。

我父母一直想和二伯父分家,搬出去过小家庭生活,但一直找不到适当的借口。后来他托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总长的堂房伯父张志潭引介,终于在津浦铁路局谋了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位。如此才顺理成章地分了家。一九二三年,我姑姑和我们一起,由上海搬到了天津。


我母亲思想开明
是旧社会的进步女性


那一年,我父母二十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盛。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佣人,姊姊和我还都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啊!

但不久我父亲结识了一班酒肉朋友,开始花天酒地。嫖妓,养姨太太,赌钱,吸大烟,一步步堕落下去。

我母亲虽然出身传统世家,思想观念却不保守。母亲对父亲的堕落不但不容忍,还要发言干预。我父亲虽也以新派人物自居,观念上却还是传统的成分多。这就和我母亲有了矛盾和对立。

我姑姑也是新派女性,站在我母亲这一边。后来发现两个女人的发言对一个男人并不产生效力,她们就相偕离家出走以示抗议——名义上好听一点,是说出国留学。一九二四年夏天,我母亲二十八岁,已有两个孩子。这样的身份还要出国留学,在当时的社会是个异数。由此也可看出我母亲的果敢和坚决。姊姊在《童言无忌》里说: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眼里她是遥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而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


姊姊比我活泼伶俐
讨人喜欢


所以我有记忆的开始,母亲已和姑姑出洋去了。姊姊和我,成天就由保姆带着,在院子里玩。我从小就常发烧感冒,有时保姆带着姊姊出门去,我只能留在家里。小小年纪,我就觉得姊姊比我幸运,也比我活泼伶俐,讨人喜欢。

那时姊姊和我最快乐的事是母亲从英国寄衣服回来。保姆给我们穿上新衣服,仿佛过新年一般喜气洋洋。有时母亲还寄玩具回来,姊姊一个,我也一个。当时我们都还小,保姆照顾我们也周到,对于母亲不在家中,似乎未曾感到太大的缺憾。后来年纪大了以后,回想母亲自国外给我们寄衣服和玩具这件事,我才了解她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无奈!

姊姊后来在《私语》里说,带我的保姆“张干”,“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她的“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因此她说:“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我觉得是多余的。她不必锐意图强,就已经胜过我了。这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而是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

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的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了仁舂成粉,搀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

姊姊在《私语》里的这段描写,如今我是完全不记得了。只有“多病”这件事,一直是记得的;因为多病,她能吃的我不能吃,她能做的我不能做。我从小在姊姊心目中的份量,从她这段描写就很清楚的确定了。此后的人生进展,细节尽管曲曲折折,形貌变化多端,但我的生命基调和方向,无非也就如姊姊描写的那般,虚弱无奈地活了大半辈子。


姊姊并未写出
我们搬离天津的真相


我们在天津的童年,前后六年。一九二八年,我们又搬回上海来了。那一年姊姊八岁,我七岁。

关于我们搬回上海的原因,姊姊在她的散文里从未写出真相。虽然姊姊后来与我父亲决裂,曾在文章里把我父亲写得十分不堪,但到底还顾到他的基本尊严,真正的原因是,我父亲“官位”不保。

他在津浦铁路局那个英文秘书的职位虽然是个闲差,总算也是在我堂房伯父辖下的单位,他不去上班也就罢了,还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弄得在外声名狼藉,影响我堂房伯父的官誉。

一九二七年一月,张志潭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我父亲失了靠山,只好离职。他丢了这个平生唯一的小小官差,心里当然深受刺激,这才痛下决心,赶走了姨太太,写信求我母亲回国。我们于一九二八年春天搬回上海——因为我舅舅一家都住在上海。


母亲坚持送我们
进学校接受新式教育


我母亲决定回国,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挽救她的婚姻。既然我父亲答应戒除鸦片,不再纳妾,她认为这个婚姻还可以维持下去。她是个母亲,当然想念儿女,想回来与我们一起生活。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姊姊和我都已到了入学的年龄。我父母亲都没有正式上过学校,一直由家里请私塾先生教学。父亲对姊姊和我的教育,也坚持沿用私塾教学的方式。但我母亲去英国游学了四年,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认为学校的群体教育才是健康、多元的教育,坚持要把我们送进学校接受新式教育。她回国后,为了这个问题和父亲争吵多次,我父亲就是不答应。

办离婚手续时,母亲说:“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

后来我父亲没遵守承诺,又开始吸鸦片。母亲对婚姻彻底绝望了,不再凡事听从父亲的意见,坚决要送姊姊去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插班入学六年级。姊姊在《必也正名乎》里提到这一段:

十岁的时候,为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着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

过了不久,我父母就离婚了。姊姊和我都归父亲监护和抚养,但我母亲在离婚协议里坚持我姊姊日后的教育问题——要进什么学校——都需先征求她的同意;教育费用则仍由我父亲负担。

回复到天津时期:只有佣人和吸鸦片的父亲,没有母亲。

我姑姑看不惯我父亲的堕落,在我父母离婚后也搬了出去。我们这个家,回复到天津时期:花园,洋房,狗,一堆佣人,一个吸鸦片的父亲,没有母亲。

那时姊姊已进了黄氏小学,住在学校里。每逢假日,家里的司机会去接她回家。父亲仍然不让我去上学。我在家里更为孤单了。以前私塾先生上课,姊姊会问东问西,现在剩下我自己面对私塾先生,气氛很沉闷,我常打瞌睡。不然就假装生病,干脆不上课。


寒假里她自己
编制了一份报纸副刊


那几年中,我记得姊姊一到寒假就忙着自己剪纸、绘图,制作圣诞卡和新年卡片。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非常专注、细心,不许我在旁边吵她。我知道她总是把自认最满意的圣诞卡拿去姑姑家,请姑姑代为寄给我母亲。

姊姊就读黄氏小学后,继续在学校学弹钢琴。后来还曾特别到一个白俄老师家学钢琴,一周一次。但是我父亲认为学费太贵,姊姊每次向他要钱交学费,他总是迟迟挨挨,要给不给,后来姊姊就不再去了。

还有一次寒假,她仿照当时报纸副刊的形式,自己裁纸和写作,编写了一张以我家的一些杂事作内容的副刊,还配上了一些插图。我父亲看了很高兴,有亲戚朋友来就拿给他们看。

“这是小煐做的报纸副刊。”他得意地说。

亲戚朋友当然也夸奖了姊姊的创作才华。

姊姊读高一那年,我才读小学五年级。

一九三四年,我姊姊已经是圣玛利亚女中高一的学生,我父亲这才答应让我到学校去上学。因为在家跟私塾先生学了一些根柢,我插班考试,进了协进小学读五年级。这个学校不如圣玛莉亚女中那么高级。

不久,我父亲再婚。我们这个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家,又开始纷扰起来了。


我父亲看出这个女儿
有创作的天分


我父亲虽有不良的嗜好,但也很爱看书。他的书房里有中国古典文学,也有西洋小说。

姊姊在家的时候,没事就在书房里看书,也常和父亲谈一些读书的感想。父亲鼓励她做诗、写作;他那时也已看出这个女儿有文学创作的天分。姊姊在他指导之下,也真的写了一些旧诗。有几首父亲很满意的,亲友来访他就拿出来给他们看。


姊姊写《后母的心》
后母读了很感动


记得后母刚进门那段期间,和我姊姊表面上还保持着礼节性的见面招呼,偶尔也有一些谈论天气和日常生活细节的话语。

那年放暑假,姊姊在父亲书房里写作文,写完放在那里,到我舅舅家去玩。后母无意中在书房看到姊姊的作文簿;上面的题目是“后母的心”,就好奇地看下去。

姊姊这篇文章,把一个后母的处境和心情刻划得十分深刻、细腻,很感动人。后母看完也很感动,认为姊姊这篇作文简直就是设身处地,为她而写的。后来凡有亲友到我家,后母就把《后母的心》这篇文章的大意说个不停,夸我姊姊会写文章。

其实我姊姊完全为了习作,锻炼自己的写作技巧,并没有讨好她的用意。我父亲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为了使后母高兴,也就随声附和,未加点破。

在我父亲的立场,当然也希望后母与我们保持亲切友善的关系。不过我觉得,我们与后母只是保持着一种表面的礼貌,心里的鸿沟是很难消除的。姊姊的性格,是属于内向型的,不会随便说些巴结后母的话。


姑姑发誓说:
“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


一九三七年夏天,姊姊从圣玛利亚女校毕业。她向父亲提出要到英国留学的要求,但被拒绝了。父亲那时经济状况还没有转坏,但他和后母吸鸦片的日常开支太多,舍不得拿出一大笔钱来让姊姊出国。姊姊当然很失望,也很不高兴,对我父亲及后母的态度就比较冷淡了。

后来我才听说,我母亲为了姊姊出国留学的事,一九三六年特地回上海来了。她托人约我父亲谈判姊姊出国的问题,父亲却避而不见。不得已,才由我姊姊自己向父亲提出的。结果不但遭到拒绝,还受到我后母的冷嘲热讽。我姊姊受伤最深的就是她在《私语》中写后母骂我母亲的话:

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不久日军攻击闸北,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我舅舅家那时刚从芜湖搬回来,住在淮海中路的伟达饭店,母亲也住在那里,就派人来把我姊姊接过去,在那里住了两个礼拜。

后来姊姊回家来了。

她走的时候虽让我父亲知道,却没跟后母说一声。她一回来,后母就开骂,打了她一巴掌。姊姊拿手去挡,后母却说姊姊要打她,上楼去告状。我父亲不问青红皂白,跑下来对我姊姊一阵拳打脚踢,把我姊姊打得倒地不起还不罢手。幸亏我祖母留下的老佣人何干不顾一切去把他拉开,姊姊才没有真的被他打死。(他打我姊姊时嘴里一直说着: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我姊姊当着全家大小受这一顿打,心里的屈辱羞恨无处发泄,立即想要跑出去。但我父亲已下令那两个门房不准开门,连钥匙也没收了。

何干偷偷打电话去我舅舅家,第二天我舅舅和我姑姑来为我姊姊说情,顺便再提让我姊姊出国读书的事。结果说情无效,我后母又在一旁冷言热语的,我父亲和我姑姑一来一往都不善罢干休,竟至兄妹扭打起来了。我姑姑的眼镜被打破,脸上受了伤,一直在流血。我舅舅拉着她,要她赶紧上医院去。姑姑临走时发誓说:

“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

老女仆何干的忠告扭转了姊姊的一生。

我姑姑和舅舅走后,姊姊就被软禁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间里。那段日子,我也不大敢到她房里去看她。因为我父亲下令,除了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何干,不许任何人和她见面、交谈;也嘱咐看守大门的两个警卫务必看紧,不许我姊姊走出门。

姊姊在那空房里也没闲着,偷偷地为她的逃走做准备。每天清晨起来后,她就在落地长窗外的走廊上做健身操,锻炼身体。后来她得了痢疾,身体虚弱,每天的健身操才停了。

我父亲从何干那里知道我姊姊患了痢疾,却不给她请医生,也不给她吃药,眼见得病一天天严重。姊姊后来在《私语》里把她被软禁、生病、逃走的经过写得很清楚,但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她漏写了一段,就是我父亲帮她打针医治。

原来何干见我姊姊的病一日日严重,惟恐我姊姊发生什么意外,她要负连带责任。她躲过我后母的注意,偷偷的告诉我父亲,并明确表明我父亲如果不采取挽救措施,出了事她不负任何责任。何干是我祖母留下的老女仆,说话比较有分量。我父亲也考虑到,如果仍撒手不管,万一出了事,他就要背上“恶父”害死女儿的坏名声,传扬出去,他也没面子。

于是父亲选择了消炎的抗生素针剂,趁后母不注意的时候,到楼下去为我姊姊注射。这样注射了几次后,姊姊的病情控制住了。在老保姆何干的细心照料和饮食调养下,姊姊终于恢复了健康。

我写出姊姊漏写的这一段,并不是为我父亲辩白;事实上他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而不得不采取挽救的措施。但何干给我父亲的忠告,是真正地立了一大功。如果没有何干这个关键性建言,中国的文坛也许就没有“张爱玲”了。


在英文《大美晚报》发表
被禁及出逃的经过


我知道姊姊一直在为逃走做准备,但不敢去告诉父亲。一九三八年初,将近旧历年的时候,我姊姊趁两个警卫换班的空档,偷偷地逃走了。何干受她的连累,被我父亲大骂了一顿。不久之后也就离开我家,回皖北养老去了。

过没多久,姊姊就把她被软禁的经过写成英文,投到《大美晚报》(Evening Post)发表。编辑还替她这篇文章定了一个很耸动的标题:“What a life! What a girl'slife!”

我父亲一直是订阅英文《大美晚报》的,自然看到了这篇我姊姊的控诉。他为此又大动肝火,但脾气发完了也无可奈何;到底我姊姊的文章已经发表了!

一九四四年我姊姊在《天地》月刊第十期发表《私语》,把这件事又细说了一遍,我父亲除了难堪与矛盾已经无法生气——那时我姊姊已是上海最红的作家了。


伦敦大学入学考试
姊姊是远东区第一名


姊姊投奔母亲,增加母亲的经济负担,但母亲仍请了一个犹太裔的英国人,为姊姊补习数学,让她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据说当时的补习费是每小时五美元。我姊姊发奋图强,考了个远东区第一名。但是欧战爆发,她没能去伦敦入学,一九三九年才改入香港大学。

母亲碍于离婚协议她不能带我姊姊出国。一九三六年她回上海争取我姊姊到英国读书,一方面是为我姊姊教育着想,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借这机会把我姊姊带在身边。这个希望后来破灭了。

以前母亲回国来,我姊姊要去姑姑家看她,而我总是被父亲和后母拉住,不许去。我为此哭闹过很多次,他们还是不让我去。

一九三八年初姊姊逃走后,我在家里很孤单,很想念她。那年放暑假,我就偷偷到她们的住处找我母亲和姊姊,希望留在她们那里住下来。我母亲委婉地解释她的经济能力要供养我姊姊读大学已经很吃力了,劝我要回父亲的家,好好的读书。母亲说完这些话,姊姊和我都哭了。回到父亲家,我又哭了好多次——从此我和姊姊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她们相继出走
都没有再回头


一九四八年我从无锡回到上海,又去看我母亲。那时我父亲及后母已沦落到搬至十四平方米的小屋了。我劝母亲回上海来定居,找一个房子,把姊姊也接过来同住,以后我回上海也可有个安身之处。母亲淡漠地说:“上海的环静太肮脏,我住不惯,还是国外环境比较干净,不打算回来定居了。”

我当时认为这个理由很勉强,很想问她是否在国外有了要好的男友或准备在国外再婚?但又觉得这样问很不礼貌,也就没说出口。哪晓得那时她心爱的男友已经死于战火了呢?又哪晓得不久后我母亲真的又出国了;那次的见面,竟是永诀!

一九三八年,我姊姊逃出了我父亲的家。一九四八年,我母亲离开了中国。她们都没有再回头。

摘自《回忆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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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之死

林式同




1995年9月8日,作家张爱玲被发现死在位于洛杉矶的寓所。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及极度的孤寂,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学并不拒绝寂寞,是她告诉历史,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还存在着不带多少火焦气的一角。

本文作者林式同,被张爱玲生前指定为遗嘱执行人,也是唯一见过张爱玲遗体、处理后事和遗物的亲历者。本文选自林式同先生的回忆长文《有缘得识张爱玲》,是有关张爱玲身后事最可靠的记载。

张爱玲生平最后一张照片,摄于1994年7月


01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中午十二点多,我回家正想再看当天还没看完的报纸,十二点三十分,张爱玲的公寓经理,租房时见过的那位伊朗房东的女儿,突然打电话来说:“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认识张爱玲的人,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我想张爱玲已经去世了!”

“什么,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讲过话。”我说。“我已叫了急救车,他们快来了。”她说。“我马上过来。”我说。“不不!……急救车……我想他们已在大门口了。”她说。

我突然记起遗书的事,马上喊了一声:“我有遗书!” “好!”她回答说。电话马上给挂断了。

我坐立不安,百感交集,这怎么可能?她的音容,和十多年来的交往……一下子统统跳了出来!

半点多钟后,电话又来了,一个男音说:“这是L.A.P.D(洛杉矶警察局),你是林先生吗?张女士已经去世了,我们在这儿调查一下,请你等二十分钟以后再打电话来,我们在她的房间里,你有这儿的电话号码。”

警察局要证实我与张爱玲是熟悉的,不然不会有她的电话号码。等我打回去的时候,那男警察要我在家等候他们的通知。

我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拼命地在家里找遗书,那遗书被我塞到哪里去了呢?还没有弄清楚,电话又来了,这回是个女音说:“请你今天通知殡仪馆和法医联络。”

“今天?”我茫然的问,为什么那样急?我正在捉摸,“是的,今天!”她说,这时已经是星期五下午快两点了,我脑子还没转过来,她又丢给了我一个法医的电话号码。

我哪里认识什么殡仪馆,慌了,打电话问问朋友,中国人的或外国人的?突然想起为我弟弟安葬的殡仪馆,风景宜人,办事简洁,那不是很好么?马上拨了过去,把法医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回答是:“我们知道。”原来他们之间早有职业上的来往,处理这类事物他们是熟悉的。我同时约好明天早上十一点半到他们的办公室去,商谈殡殓事宜。

快三点时,那女警察来电要我到张爱玲的住所去,她们在房间里等我。要我把遗书也一起带去。我马上出发,这时才庆幸我当初建议张爱玲搬到我家附近住。不到十分钟,我已到了张爱玲的公寓门外。

△张爱玲去世时居住的公寓

我一跨出电梯,迎面看到两位警察,“你就是林式同先生?”那女警察问。

当我点头证实之后,那男警察(Office C. Smith)就迎了上来,先仔细看了遗书,然后查看我的驾驶执照,验明正身之后,我想跟警察到房间里去,那男警察就阻止了我。我就在走廊上等着。

一会女警察拿出一个手提包交给我,里面装满了信封及文件,同时也交给我一串钥匙,说这些是张爱玲的随身重要东西,不要给房东收去。这些场合我就注意到美国警察训练有素,临事有条不紊。

当我在走廊上和警察们交谈时,电梯口出现了两位彪形大汉,说他们是殡仪馆来的人,来取遗体送给法医检验的。他们进房间去了一会,出来拿一张纸要我签名。我问这是什么证明,他们说这是证明遗体就是张爱玲本人的。我说我没有见过遗体怎么可以签,他们问我见过张爱玲本人没有,我说当然见过,于是警察就让我进了房间。

张爱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向外,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腿都很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很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

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停住了!

当男警察引导我出房门的时候,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殡仪馆的人说,看情形张爱玲已去世三四天了。我茫然地签了名,拿着手提包就离开了。我好久说不出话来。

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也完全不知道新闻界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而我又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因此在头两天里,我表现得杂乱无章,手足无措,办事没有经过周详的考虑,有负张爱玲所托,很是对不起她。

△张爱玲遗嘱


02


第二天是星期六(九月九日),一早在台湾的朋友洪健益先生电传一份剪报,张爱玲去世的消息和遗书内容,赫然大幅地被登了出来!

稍后和张错通了电话,简报了一下情况后,他马上建议成立少数人的治丧小组,我觉得这很合不事张扬的原则,立即同意了。我们决定在星期二晚上,待我和庄信正在头天(星期一)晚上回家商量后,大家见面商讨如何办理治丧事宜,并如何统一对外发布新闻。

早上十一点半,我和张信生到Rose Hills殡仪馆商谈丧事手续和费用方面的事。殡仪馆的办事员说,张爱玲的遗体在头天下午已经进了殡仪馆的冷冻库,离手续完成后再火化还有几天之隔。为了不耽误时间,当下我就申请了在法律手续上必须的死亡证。也在火化授权书上签了名。

下午回家后,我再向张错报告了一下 早上去殡仪馆商谈的内容,也把遗书电传给他研究,请他先计划一下星期二晚上见面时的讨论内容。然后打电话给张爱玲的房东注意门户,以防有人用不正当的办法进去乱翻东西。到这时候我还没有机会注意房间里面的情形。

从九日去过Rose Hills殡仪馆之后,我几乎每天打电话和那里的办事人Eberle先生询问申请火化的进度,我还预先付清所有殡仪馆的费用,以打通手续上的障碍。

殡仪馆在收到张爱玲的遗体后,立即向洛杉矶县政府有关部门申请火化许可。在得到许可后,遗体立即于九月十九日按遗志火化,前后除手续必须外没有任何耽搁。火化时亦按遗志不举行任何仪式,照殡仪馆惯例也没有旁观的必要。

△张爱玲致林式同信

十一日(星期一)晚和庄信正通过电话后,我们决定一切按遗嘱办理,不举行葬礼,这建议和张错在十二日晚所表示的意见不谋而合。至此,我们治丧小组的成员为:林式同、张错、张信生,及在纽约的庄信正。而以张错为对外新闻发言人。

遗嘱吩咐骨灰撒在空旷的地方,按加州法律只能撒到离岸三里外的海里,我向安排船只的Borden太太说,最好把出海的日期定在星期六,大家都可以按时出席。她说九月三十日有船,于是我们定于该日举行海葬仪式,这天正巧是张爱玲的七十五岁冥诞,大家觉得很有意义。

九月十三日我和担任录影的朋友张绍迁在清早七点钟从家里出发,当时晨雾未散,路上车辆稀少,本来要一小时的路程,我们却早到了十五分钟。

八点整,殡仪馆开门,我到办公室取到张爱玲的骨灰盒,这是一个一英尺高十英寸直径的木质圆桶,桶底扣着一片金属盖,用两个螺旋钉钉着,上面贴着张爱玲的名字。我恭恭敬敬地捧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多年来常常写信、聊天的朋友,现在就在我手里了!心里混杂着似实似虚,亦哀亦怅的不安感。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两人在San Pedro的预定地点——中国餐馆“亚细亚村”——和大家会面。因为这地方我早一天曾去勘察过,于是我们很顺利地准时到达。

当天(九月十三日)风和日丽,治丧小组除在纽约的庄信正因太远不能赶来外,其他三位成员:林式同、张错、张信生,都出席参加。除此之外,我们还请了三位朋友做摄影工作,把全部过程都记录下来。许媛翔照相,张绍迁和高全之录影。我们也准备了红白二色的玫瑰和康乃馨。张错、张信生分别撰写了祭文。

九点整,我们大家和船长Jim McCampbell,在Ports O’Call Village的第七十七号泊位会面,然后上船出发,这船可容二十人,开在水面上相当平稳。

我们把张爱玲的骨灰盒放在船头正中预设的木架上,然后绕以鲜花,衬托着迎面而来的碧空,拂袖的微风,真有超世出尘之感。此时晴天无云,波平浪静,海鸥阵阵,机声隆隆,大家心情哀肃,陪伴张爱玲走在她的最后一程路上。

△张爱玲骨灰盒

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船长把引擎关掉,船就静静地漂在水上,于是我们大家向盛张爱玲的骨灰盒行三鞠躬礼,念祭文,然后在船长示意下开始撒灰。

当我向船长要来螺丝起子,想打开骨灰盒的金属底盖时,船身摇晃得厉害,靠着张错的帮忙,我才打开骨灰包,又按船长的指示,走向左边下风处,在低于船舷的高度,开始慢慢地撒灰。当时汽笛长鸣,伴着隐隐的潮声,灰白色的骨灰,随风飘到深蓝的海上。

在专心撒灰的同时,其他同行各人,把带来的鲜花,也伴着撒向海里。此际海天一色,白浪飘飘,我的心情随张爱玲的骨灰,飞向遥远水天之间。

△骨灰撒放

举行海葬仪式后,大家在一家咖啡店小坐,治丧小组任务圆满完成,至此宣布解散。在整个治丧过程中,治丧小组成员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发布新闻,安排海葬仪式,撰写祭文,拍照录影等等。

他们的热心帮忙,具体地表示了他们对张爱玲的崇敬。

大事已了,回家后如释重负,浑身觉得特别轻松。可是心里自此留下了不可磨灭、时隐时现的空虚。我将把这位超凡脱俗的奇女气,和我的这一段友谊,深深地藏在记忆里。

△海葬任务完成后全体出席人员在船坞合影,自左至右;许媛翔、张错、林式同、张绍迁、张信生、高全之


03


在清理张爱玲的房间之前,我曾顾虑到那是女士的寝室,有些东西整理起来可能不太方便,于是我请了在台湾教过的女学生朱谜来帮忙,她在图书馆做事,心很细,一定会胜任的。我们约定早上一齐去清理房间。

正对着电梯口,一条笔直的走道,四面没有窗,灰灰的日光灯,整天亮着。到了尽头,靠左边,就是张爱玲住的房间。

一打开门,房里弥漫着沉郁的空气,我很快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这时注意到对街没有窗,不会有人看得到这边的情形。

我非常惊讶地感到所有东西都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在购买时所作的选择,居然和我的差不多。奇怪!

地上摆着许多纸袋,包着不同的东西,门旁靠墙放着那一张窄窄的行军床,上面还铺着张爱玲去世时躺的那床蓝灰色的毯子,床前地上放着电视机、落地灯、日光灯,唯一的一张折叠床 倚在东墙靠近门的地方,厨房里搁着一把棕色的折叠椅,一具折叠梯,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轻便好拿,包括电视,她原来有个小的,只有五六寸,大概太小了,看不清楚,搬家后买了一个新的,大一点,有十几寸,也不重。

张爱玲买了大量的灯泡,因为她怕黑怕冷清,电灯电视一天到晚开着,这习惯她曾经和我谈起过,“有时还借电视声音催眠。”

对门朝北的床前,堆着一叠纸盒,就是写字台,张爱玲坐在这堆纸盒前面的地毯上,做她的书写工作。她打稿不用一般的写字纸,在旧信封上、买菜单上、收据上、报纸上,都有她的字迹。墙上没有挂任何东西,连一张日历也没有,真可算是家徒四壁了。

张爱玲的房内除了她自己的作品和定期杂志外没有书,和我想象中的一般作家不同,也没有任何参考书,有的英文报,是从报摊上买的。由台湾经航空每日寄来的联合报,是她每月一次到信箱去取来的,其中有许多都还留在封套里没有看。她喜欢看英文侦探小说,看完就丢,所剩的两三本翻得都破烂了,她还订侦探杂志。房里到处摆着许多赠阅的皇冠和联合文学。

△张爱玲遗物 

房间里凌乱不堪,伊朗房东逼张爱玲雇人帮忙清扫厨房和浴室,打扫完了张爱玲还是不满意,说她不能忍受他们留下的那层清洁粉,她要自己来做,一动手就“掉了一层皮”,结果房里还是没清理,确实不干净,尤其是浴室,白的浴缸都变成灰黑的了。

她生前一再抱怨她的浴室设备不好。现在亲眼看到,果然很差!张爱玲用了无数的纸巾,也无济于事。洗脸盆旁,以及盆旁的药柜里,摆着牙膏牙刷、化妆品、药瓶之类。有一个特点,我没有看到洗脸用的毛巾!大概她怕毛巾用了脏,不好洗,浴用的大毛巾在去世后,还留在地下室的洗衣房架上,可能是体力弱了拿不动,或者是不想多和其他房客和洗衣机打交道,结果她的浴室里堆满了用过丢弃的纸巾。

在这浴室里可以看到既爱干净又嫌家事繁琐的张爱玲,多年来挣扎奋斗的结果。

贮衣室是东西摆得最多的地方,除挂着的衣服外,地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纸袋,衣服大半是搬家以后买的,快四年了,看起来都非常新。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就是她从来不用箱子,什么都是临时现货,一搬家能丢的就丢了。

在房间里,包括去世那天警察给我的手提包内,我没有看到任何首饰,她用的东西都不贵,这和她在《对照记》里的照片很不符合。

她不用普通的女鞋;凉鞋、皮鞋、高跟鞋都没有,唯一常用的是胶底浴用拖鞋,买了好几大包,全是新的,用脏了就丢。

△张爱玲晚年常用的拖鞋

张爱玲不用通常的碗筷,厨房里堆了许多纸碗纸碟及塑胶刀叉,吃剩的电视餐,连盒带刀叉统统塞进纸袋里丢掉,有些买来的金属刀叉也逃不了被丢的命运。她不常煮东西吃,锅子都很干净,不怎么用,还留下些全新的。用得最多的算是那小烤箱了,又破又脏。她也喝浓咖啡、茶,有咖啡壶。

她买了许多罐头食品,也有一大桶冰淇淋,最显眼的,莫过于那四五大包ENSURE营养炼奶了。

她长期服用一种草药,名叫Senna Pods,去世前还煮了一锅,这药是从墨西哥进口的,据说是为了医眼病的。

自从她身体不好之后,常常叫附近超级市场派人送食品。因此订单一大堆,纸袋到处随地摆。凡是她喜欢的东西,她就老是用,怕用完,一买就买一大堆,所有的纸碟、纸巾、拖鞋、假发、营养奶等等,都是如此。

幸亏朱谜来帮忙,而且带了她的父亲来照相,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把房间打扫一净,在九月十八日交还房东。

△林式同写给宋淇夫妇的信


04


张爱玲是因心血管病去世的,按古语可以说是无疾而终。

这诊断是法医说的。

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说她的皮肤被跳蚤叮得发痒,好了以后,才开始安定下来住公寓。后来她又看了许多医生,大多是皮肤病科的,长期涂用各种药膏,也不见好,最后还用太阳灯紫外线疗法,直到去世。至于牙齿,她定期看医生,也用假牙,不晓得为什么,还是经常喊痛。她也花钱配眼镜,还吃补眼神的药。每次在电话上,她经常抱怨染上感冒,和得了这样那样的小毛病,说用了各种的药,总不见好。不过她讲的这些都不是大病,没有引起我特别警觉的地方。

我没有料到她会有心脏病!

最后几个月,看样子她的身体情况突然恶化,可能是好久没有吃东西了,或者是吃不下东西,她去世后的遗体,瘦得真是皮包骨了。

她极其不喜欢烧饭煮菜,也不出外上馆子,在家尽吃些罐头或现煮食品,又为了补充营养,她买了不计其数的ENSURE营养奶,喝奶喝坏了肚子,又去看医生。这样生活,身体弱了,没有人照拂,是不能维持的。张爱玲的个性,和她的健康,是有因果关系的。

今年七月底当租约满期时,她可能没有料到自己会走得这么快,因此她又多签了两年的续约。为了这订约,那伊朗房东还动脑筋想多要些钱,闹得我找律师几乎和那伊朗房东打官司。

去世前她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各种重要证件全部放在手提包内,摆在靠门口的那张折叠桌上,因此警察很容易地发现它而把它交给了我。而我也因此很顺利地办完她所交代的事,不必东翻西翻地找。

就在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要人帮忙,一个人就这么泠泠清清地走了!每当我想到这里,为我对她照顾不周,抱着深深的歉意。

张爱玲与丈夫赖雅


05


张爱玲去世后,各方反应的热烈程度,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心想管理她的遗物,责任可不轻,面前摆着的这些信件手稿和衣物,不小心给什么人拿去,又会大做文章,这样我的罪过,可洗也洗不清了。我特别谨慎,按照遗嘱,把所有东西,全部寄给宋淇夫妇,不得有所遗漏!

我本人从开始到现在,因为不懂文学,一直把张爱玲视为一个值得敬佩的朋友看待,所以当整理遗物时,在好坏取舍上,全凭直觉,和普通朋友没有两样。

张爱玲生前,为了避免搬家累赘,在韩国城租了一个三英尺见方的小仓库,里面放着她以前的英文著作、打字手稿之类的东西,没有任何一点所谓“值钱”的。和她的家居一样,她仍旧不用箱子、盒子,为了她自己提携方便,她把所有的物件用许多手提纸袋装着。在和仓库老板订约签名的时候,她就把我的名字也填了上去。这件事她从未向我提过,直到去世后,我才在那女警察交给我的手提包里,发现那份仓库合同。不然我是进不了那仓库的。

她如此地信任我,我却一无所知!走笔至此,不禁怆然!

我把所有的东西,仓库里的和房间里的,稍事分类,装进纸箱里,以海运寄给在香港的宋淇夫妇。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除清理房间时请朱谜帮忙外,其余我都没有假手他人,在法律问题上和财务处理上则借重了律师的帮忙。

有些遗物我没有保存下来;譬如厨房用具及食品,房间里的清洁用品,牙膏牙刷等没有纪念性的东西,我就把它丢了。还有在坊间可以买到的,而且从图书馆也借得到的报纸、定期杂志,和通俗侦探小说等等,如果上面没有张爱玲的笔迹,我也没有留下来。

去世时用过的毯子及行军床,因为不干净,也在被丢之列。家具并不多,也不方便寄,就没有打包。

朝东窗前的一堆纸盒,就是张爱玲的写字台,一具折叠梯,可以拿到冰箱上面柜子里的东西。太阳灯是为了医皮肤病新买的,盒子还在。左下边可以看到联合报的一角。

摘自《华丽与苍凉:张爱玲纪念文集》



关心政治的目的不是权力,而是自由

关于“文革”在线调查,结果很不乐观

摧毁我们天才的,是我们的文化

人类史上最荒谬的一句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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