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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悼念张思之先生去世两周年(4)

阿斗的梦 阿斗越墙
202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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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6月24日是张思之老先生去世两周年忌日。 特发此系列,以为悼念和致敬。


张思之(1927年11月12日- 2022年6月24日)


前篇: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1)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2)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3)


十二、


2022年6⽉28⽇10点,张思之先⽣遗体告别仪式在⼋宝⼭兰厅举⾏。


这是⼀场经过严格审查在严格控制下的葬礼,满打满算20⼈出席,还包括了亲属5⼈。事后,窦海军了解到:“⼋宝⼭⼯作⼈员要 求,兰厅⻔外不能有挽联挽幛,不能出现死者名字。别的死者仪式可进七⼋⼗⼈,张的只能20⼈。挽联内容、来宾姓名要审查。经⼒争,家属请的摄影师可 拍照,其他吊客不允许拍照,⼿机也不⾏。⽕化后⻣灰不能⻢上送到⽼⼭,要先存在⼋宝⼭。思之仪式期间,其他三厅没有仪式(这只是我们看到的,是清场还是巧合,不知道)


我认为,⼋宝⼭给⼀场寻常葬礼划这么多框框,本身就说明了葬礼的不同寻常。何况,⼋宝⼭作为殡仪馆,本质上是个服务机 构,它每天“阅⼈⽆数”,有什么兴趣和必要操这份⼉闲⼼?......


 ⼀年前的那场告别仪式,仿佛就在昨天。早上⼋点多,在南礼⼠路⼝接上王瑛,九点多赶到⼋宝⼭。付可⼼、王令、王鹏、王振宇、屈振红、陈江涛、 陈宝成、⽟闪、阿潘、林茹、李瑾等也陆续赶到,张千帆教授和萧瀚夫妇随后到了。不远处亭⼦下,坐着⼗来位⽼头⽼太太,他们是来送别⽼头的,但同样进不了兰厅。


兰厅⻔⼝摆着张桌⼦,上有签到簿和⽩花、⿊纱,另有⼀叠印在绿纸上的《张思之先⽣⽣平》。兰厅⻔框⻔楣上空⽆⼀字,“万古流芳”的张思之,居然连个“思之千古”都不敢让写,⽣怕外⼈路过,知道了⾥头今天要⾛的是何⽅神圣。


殡仪馆⼯作⼈员⼤多⼆⼗岁出头,个个着淡蓝⾊防护服,⼝罩勒得严严实实,尽量守⼝如瓶⼀问三不知。他们的使命,显然不是服务,⽽是把守和阻拦。我问他们到底是哪里的。回答说是殡仪馆的。我说既然是殡仪馆的,为啥要阻⽌亲友拍照?他们说是因为要防控疫情。我问病毒会通过拍照传染吗?拍照会增加新冠病毒传播⻛险吗?其⼈弗能应也。  


从外边往⾥看,兰厅漆⿊⼀团。进⼤厅,才看得⻅“⾏者思之”四个字,深 处有亮光闪烁,那是短视频在滚动。李叔同的《送别》曲调悠扬,舒缓低沉。


殡仪馆“司仪”们,好像⽐阎王爷还⼼急,催命⻤般提醒⼀⼆三鞠躬,嘴⾥吆喝着“请戴好⼝罩!”“请不要停留!”“不许拍照!”


右侧摆放了花圈⼏只,挽联被层 叠遮蔽,我没能看清花圈、挽联内容和落款。⽼头躺在花丛中,宁静安详,⼉ ⼦、⼉⼦、⼥⼉、孙⼥⼉、孙⼥婿肃⽴⼀侧,身后是亲友的花圈。所有的仪式, 都在20个⼈之间展开:


5位亲属在灵柩左前⽅肃⽴,王令捧鲜花在亲属下⼿⼉侍⽴,除⼀位拍视频和照⽚的“⾃⼰⼈”,其余13位分两⼈⼀排,依次三鞠躬, 绕遗体与亲属和王令握⼿,将⽩花、⿊纱交回,⾛出⼤厅,全程⼗来分钟。随后,⽼头遗体被推⾛⽕化,花圈挽联被迅速收⾛。


“殡仪馆”还禁⽌师友致词,想读⽼头⽣平也被制⽌。收捡⻣灰⽆需亲友经⼿,全由殡仪馆代劳,但⽼爷⼦“⻣灰不能⻢上送到⽼⼭,要先存在⼋宝⼭。”


我们本以为,仪式结束后就 带他回家,待选定墓地后再安葬。王瑛和我相对⽆⾔......


 “获准”出席的20⼈中,除了亲属5⼈,还有吴栾赵阎律师事务所吴以刚、 付可⼼、颜如⽟、李会更律师,徒弟和好友王瑛、张千帆、⽅晓梅、浦志强、 孙国栋、王令、池英花、窦海军,保姆⾼英,及⽼头在垂杨柳⼆中任教时的学⽣。名单中本来有贺卫⽅教授,但27⽇晚上他临时来电称⽆法出席,名额转给了垂杨柳⼆中。


⽼头遗体推⾛后,我在兰厅⻔外⻅到没能进⼊⼤厅的萧瀚、王振宇、王鹏、⽟闪和屈振红等⼈,正在跟服务⼈员交涉,痛到难以⾃持的陈宝成跪在台阶下冲兰厅叩头⼤哭。此举招致了“服务⼈员”⼲预,双⽅⼏乎起冲 突。经过王令与对⽅商量,对⽅放⼤家进⼊兰厅......我们⼤家对着推⾛了⽼爷⼦遗体的花丛依次三鞠躬,再绕过花丛与5位家属握⼿致意,⼤家都觉得⽼头还在呢。仪式结束后,亲属邀师友到路南两三公⾥外的⼀家安徽菜馆中,吃了顿简单的午餐。


十三


 “我从东⽅来,⾛了⻓⻓的路。”


这话是2008年12⽉2⽇晚上,在海因⾥希・伯尔基⾦会佩特拉・凯利奖颁奖典礼上,张思之先⽣在答谢词的开头说的。最后他以“远远的,东⽅,太阳正在升起”结尾,⽴意深远。


10000欧元奖⾦, 在那次回国后的两三年⾥,每次到他家楼下新世界商场三楼吃“便宜坊”烤鸭 时,他都会事先把⼀张银⾏卡放到前台,叮嘱吃完了拿这张卡结账,免得被哪个⼩⼦抢着买了单。他振振有词道,这顿饭咱们⽤欧元结啊。


那两年,⼈⺠币⻜速升值,兑欧元的汇率从10:1升到了8:1。我们打趣说,⽼头“损失惨重”。  


那天的典礼上,⽼头⽟树临⻛,⻛采酷毙了。《⾏者思之》收录了答谢辞全⽂,⼜把我带回到典礼当天的会场。他声⾳⾼亢中⽓⼗⾜,丝毫不像⼋旬⽼爷爷。


⽼头说他有决⼼坚持,有信⼼取胜,“今⽇盛典,将是我执业历程中的⼀次特异的热身”,表明他将过往的百战之身看作刚刚“热身”,他没打算归隐林泉;“我从东⽅⾛来,⾛了⻓⻓的路”,他看到了曙光,看到了“远远的,东⽅, 太阳正在升起”。他从不盲⽬乐观,他明⽩前⾏的路上,有满坑满⾕的荆棘坎 坷,但他从不悲观,他要学丘吉尔的榜样,“奉献热⾎、⾟劳、眼泪和汗⽔”, 他的选项,也是只有胜利,没有失败!他感谢主⼈把奖项授予遥远东⽅的中国律师,说这是对中国律师群体的激励;他表示“即使险象环⽣,也绝不因此⽽萌发绝望。我誓以夕阳垂⽼之躯,迎晶莹晨露辉映⼈间明媚春绿。”他说他向往⾃ 由,说⽣命如缺失⾃由或竟丧失⼈权,也就降低了或者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他表示,“⼗四万中国律师,会以其主流的凛然形象,⽤可信业绩反映法律的公正与权威,体现法律的魅⼒,⽆愧地昭告世⼈:律师作为天然的⼈权主义者是⺠主与法治的坚实⽀柱,是促其实现的⽆可替代的⼒量。” 


十四


有⼈说,张思之是⼤陆法治史上的⼀尊神。也有⼈说,张思之不过是孝⼦贤孙造的⼀尊神,中国法治想有未来,就必须从这尊偶像阴影中⾛出,超越张思之,才有资格谈法治。其实,后⽣⻘出于蓝,正是⽼头欣慰的。他就像陈忠实笔下的关中⼤儒朱先⽣,“⾃信平⽣⽆憾事,死后⽅敢对⻘天!”


《⽩⿅原》我读过四遍,每当读到朱先⽣下葬,我都涕泪滂沱,仿佛置身于朱先⽣身后蜿蜒的送葬⼈群中。我发现,我对⽼头的情感,跟对朱先⽣毫⽆⼆致。桃李不⾔,下⾃成蹊,张尔⻰改名张思之,想必是他参透了《礼记·中庸》⾥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之”。


他⾛过弯路,有过迷惘,但⽮志 “为天地⽴⼼,为⽣⺠⽴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啥都拿得起,啥都想得开,啥都放得下,儒道释三家境界,我认为他都修成了。⽽今,诸事已毕,“事了拂⾐去,深藏身与名”,⽼头这辈⼦,活得好个潇洒!


历三⼗年⻛云变幻,划右、劳改15年,⽼头不弯腰,不失节,恬淡修⾏厚积薄发。1976年后,国家拨乱反正,他辩护“两案”、筹建律协、出版教材、 电视授课,在没⽹络的⼋⼗年代,他家喻户晓,他才是法学界律师圈最早出圈⼉的⼤“⽹红”呢!作为律师事业的奠基⼈,天注定这存亡续的使命⾮他莫属。 


⽼头离开仕途,调进中国政法⼤学,退休后重操旧业,那一年后,⿊云压城,孱弱的中国律师噤若寒蝉,是张思之于料峭寒⻛中傲然伫⽴,“道之所在,虽千万⼈吾往矣”!


时代成全了他,他也当仁不让,“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捍卫了记忆,也把⾃⼰写进历史。他敢为他⼈所不敢为,善为他⼈所不能为,⼀件件案件中凌厉的辩护,让他以花甲古稀耄耋之年,再度成为砥柱中流。


是他告诉了世界,在⾼□⾯前,在铁□之下,有张思之在!只⼿撑起这⽚天,让中国法治残存些许颜⾯,对⽼头⼦,我“⾼⼭仰⽌,景⾏⾏⽌”,他的眼界学识、曾经沧海和⾼远格局,我⽐不了;他做到的,我不敢保证也做得到,但我愿追随他的榜样,“虽不能⾄,然⼼向往之。” 


张思之先⽣逝世,中国律协没有任何反应,这并不意外。在那段悲伤、悲痛和忙碌的⽇⼦⾥,除了海内外师友各种形式的悼念,我们更直接的感触,是国家□□对“张思之之死”的“⾼度重视”......感谢伯尔基⾦会,感谢《财新》、《纽约时报》、《朝⽇新闻》,她们证明了世界上有⼈珍爱他,有太多⼈真⼼爱戴这位逝去的⽼头⼦。从朱易⼥⼠发来的伯尔基⾦会官⽹悼词中⽂版中,我摘录出如下的⼏句: 


作为中国法治的先驱者,张思之先⽣将被⼈们铭记,他所倡导的法治对 ⼀切⼈平等,⽆论权势滔天还是普通公⺠。 


张先⽣在漫⻓的⼀⽣中从未向公权屈服,他以智慧和勇⽓为⾃⼰的信念奋 ⽃。他被公认为 “中国律师界的良⼼”,最重要的则是因为他敢于为那些别⼈避之不及的⼈辩护:⽆论是倡导⺠主和宗教⾃由的活动家,⼈权律师,成为“异端”的官员,还是被滥⽤权⼒者侵害的普通公⺠。 


他深深影响了年轻⼀代的律师和法律学者,是他们热爱和敬重的导师与榜样。然⽽他从未在⾃⼰的国家获得过官⽅嘉奖,也没有被国际荣誉环绕。  他不仅是⼀个才华横溢的演讲者,也是⼀个卓越的倾听者。谈到⾃⼰的⼯作他却⾮常谦虚,说作为⼀名律师,他别⽆选择,只能为⼈Q⼯作。毕竟,律师的天职就是⼈Q捍卫者。⽽且他并没有特别成功。 


事实上,张思之先⽣没有 “赢”过任何政治案件;他的当事⼈总是被定罪。正因此,张先⽣决定代表中国律师这⼀集体接受奖项。他在颁奖典礼上的致辞中表示,希望14万名中国律师能够成为建⽴中国法治社会的⼒量。 


张思之先⽣是个乐观主义者,虽然他对短期内的□□改革不抱希望。他敏锐的分析能⼒不允许他有任何⽆谓的幻想。尽管如此,他从不消沉,不以危险和挫折为借⼝⽽懈怠对正义的追求。 


张思之先⽣的离去是⼀个巨⼤的损失。他的同⾏者不仅失去了⼀位导师, 也失去了⼀位热情⽽慷慨的朋友。张先⽣留给我们的是70年来为法律和正义⽽ 战的宝贵经验。他永远是所有后继者的灵感和榜样。 


上边的每⼀句话,我都赞同。 


 “⽼兵不死,只是凋零”。⼀年前,张思之先⽣⾛了,但他的精神活在我们⼼中。他会⼀直活在我⼼中。⼀年来这样,以后也会这样。


(完)


(浦志强,2023年2⽉-6⽉, 2023年6⽉24⽇完稿, 2023年6月27日定稿, 2023年7月12⽇修改版完稿。)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出,部分内容有删减。


附:张思之先生生平


1927年11月12日(农历十月初九),生于河南省郑州市中医世家。2022年6月24日病逝于北京,享年95岁。


5岁入郑县县立第一完全小学。因日寇轰炸郑州,11岁时举家经陕州逃亡至四川绵阳,先后就读于国立六中(初中)、国立十八中(高中)。


1943年(16岁),参加“中国学生志愿远征军”,奔赴印缅战区。复员后,就读于西安教会学校尊德中学和圣路中学,1947年考入北平朝阳大学,1948年加入中共地下党。


1949年,参与接收北平法院,成为新政权第一批法官,历任北京市人民法院民庭、刑庭法官和研究室负责人,其间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律专修科脱产学习一年(1950—1951年),以全优成绩毕业。1956 年加入北京市律师协会筹备委员会,筹建北京第三法律顾问处并任主任,成为新政权第一代律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劳动改造”十五年。1972—1979年在北京市垂杨柳二中任教。


1979年后复出,组建北京市法律顾问处并担任北京市律师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八年间,办杂志、编案例、组织培训,同时兼任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律师专业教材主编及主讲教授。


1980年出任林彪江青“两案”辩护小组组长,先被指定为江青辩护律师,后成为李作鹏辩护律师。


1989年后,由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后并入中国政法大学)离休,加盟吴栾赵阎律师事务所,专心从事律师业务。先后为多位异见人士辩护,声播海内外。关注国难民瘼、冤假错案、社会热点,特别在重庆唱红打黑运动、冰点事件、高智晟律师所被撤销事件、聂树斌案、李庄案、邓玉娇案中,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先后于1983年、1988年创办《北京律师》、《中国律师》 杂志并任总编,兼任《炎黄春秋》法律顾问和《律师文摘》学术顾问。


著有《什么是法律》(处女作,1955)、《中国律师制度与律师实务》、《我的辩词与梦想》、《我们律师》等十余种著作。法语版《张思之的自白》2013年在法国出版,口述自传《行者思之》分别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和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15)出版发行。


2003年获“当代汉语贡献奖”,2008年获德国海因里希-伯尔基金会颁发的佩特拉-凯利奖,2012年获公和基金会“公益人物奖”,2016年获法国总统颁发的法兰西军团指挥官勋章。


出身世家,少年早慧。

流亡学生,投笔从戎。

朝阳大学,地下党员。

接收法院,踌躇满志。

变身律师,筚路蓝缕。

历经运动,半生受屈。

打成右派,劳动改造。

教书育人,桃李满园。

两案复出,亮相世界。

律协八年,劳苦功高。

六□□查,专心务实。

维护□权,屡败屡战。


追求真理,酷爱自由。

矢志□主,崇尚法治。

不畏强权,体恤民瘼。

不默而生,仗义执言。

知行合一,律界良知。

平等博爱,礼贤下士。

志存高远,胸怀天下。

品德高洁,不慕荣利。

辩才高超,势如破竹。

文笔高妙,行之久远。


山高水长,千古流芳。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孙国栋执笔)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投稿邮箱:yimeiyuandi@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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